“ 和親密伴侶持不同立場,似乎是一件不堪設想的事。
如果所愛的人投給另一個候選人,我們就一定得想辦法改變情況,
不然就會感覺自己很孤單。
明明贏不了,卻不肯放棄,這是人性所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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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最激烈、持續最久且沒完沒了的爭執,會毀了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的關係。之所以會發生那些爭執,都是基於彼此心中的假設,它對每個人都有害,超越黨派、意識形態、性別及年齡。我們有個堅定的信念,一心覺得自己能改變對方的政治觀點,也認為是當務之急。兩派陣營的人們都篤信,只要有說服力又夠堅持,就可以辦到。感情關係會陷進絕望,就是這種強迫心態所造成,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有經歷過。「說服對方改變政治觀點」變成舉國上下都在困擾的感情問題。
人們會改變政治及對其他很多事的看法,但永遠不是因為受到強迫。然而,我們還是堅持這個目標,不停、甚至是拼命追求。
我們總是禁不住誘惑,幻想擁有能說服對方的超能力?我們的判斷力被蒙蔽,無法容忍另一種政治觀點,迫切地想讓對方轉換立場。尤其在當今的世界,政治立場變成身分認同當中如此重要的部分,以致對大多數人而言,和親密伴侶持不同立場,似乎是一件不堪設想的事。如果所愛的人投給另一個候選人,我們就一定得想辦法改變情況,不然就會感覺自己很孤單。明明贏不了,卻不肯放棄,這是人性所致。
我們耗費大量精力投入這場無望的鬧劇,真正的希望 被扭曲,無盡的悲傷、憤怒、怨懟及失望通通湧現出來。我們渴望轉化對方意識形態的理性面與感性面,也相信自己能夠、且一定要做到,但永遠無法實現。許多人懷著無法動搖的信念,費心改變他人,卻帶來悲慘的後果。
「為什麼政治重要到我覺得必須賭上我們的感情?」
說服對方轉變政治信仰,這個目標註定失敗。對於三十八歲的教師溫蒂珍金斯來說,這卻幾乎說得上是她神聖的使命。溫蒂的婆婆是川普的狂粉,而溫蒂的人生任務就是不管付出什麼代價,也要讓婆婆明白她誤入了歧途。即使溫蒂從來沒成功過,且沉痛地意識到,這段自己珍視且知道無可取代的關係已經受損,她仍將這個任務視為指導原則,堅持執行。
自溫蒂與她婆婆相識的二十年來,她是有些不滿婆婆的保守派思想。溫蒂是個堅定的自由派,也是虔誠的貴格會教徒,只是在二○一六年大選前,她還能克制自己,避談政治話題。溫蒂真心認為,婆婆是了不起的女性;確實,她比溫蒂的媽媽更像個母親、更有愛心,也更樂於付出。溫蒂的婆婆珍金斯女士不只是和溫蒂很親近(她們之間的隔閡只有政治意識),也每天都會照顧孫子孫女,她很愛他們,他們也很愛奶奶。
川普和他的政策讓溫蒂很火大,但「另一個女人」——她婆婆卻都支持。溫蒂對此很震驚,於是執意要改變婆婆的觀點,但是溫蒂的丈夫一點也不支持她,許多朋友也要求她停止、放棄這些行為。「大概沒人覺得我有理,也沒人覺得拿這個問題和她談有什麼益處,」她承認,但並沒有要放棄。表面上,她基於道德考量,覺得必須坦白說出自己的觀點。「我們已經在政治上保持沉默、維持禮貌很久了,不能再忍下去了,」她說,「我已經跟不只一個朋友說過『我需要一個互助會,支持那些依然試圖和家人談政治的人!』」。不過,她口中的「談政治」指的是把自己觀點強加在沒有意願接受的聽眾上。
溫蒂的婆婆無論如何都不想為了這件事吵架,她並不想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。媳婦總是找她理論,她只想避開,卻沒有用。溫蒂企圖要改變婆婆的思想,婆婆的態度反而會讓溫蒂受挫,更可能破壞婆媳關係。溫蒂堅稱只是想要「讓婆婆理解」自己的立場,並了解為什麼婆婆會有那些觀點。但從溫蒂痛苦、憤怒的反應可以看出,她的目的遠比她所承認的更有侵略性,更會造成衝突。最後情況失控,溫蒂還在十歲兒子的面前跟婆婆「討論」起來:「我問婆婆,川普選上後,她的感覺如何,然後她說『我感覺平靜多了』。我立刻感覺熱血沸騰,我們談了一個半小時,兒子變得很不安,因為我們越講越大聲,口氣比平常講話衝。所以現在我都用傳訊息的方式和她談,雖然我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。」
還有一次,溫蒂覺得自己一定要告知「另一個女人」(她婆婆),她姊妹的保費「在川普執政下,飆升到超高」,婆婆回應說:「我不想談這個。」當下溫蒂覺得自己被冒犯了,她沒辦法接受別人說不。「我什麼也沒說,勉強同意她的要求。但我也覺得對她開始沒好感,想疏遠她,」她承認。對溫蒂來說,婆婆珍金斯女士拒絕討論這些議題,有損她的人格,無論她做了哪些好事、對家人多有愛,都無法消除這個汙點。
不管是溝通上的阻礙或關係中的裂縫,溫蒂都受不了。在她心裡,親密感、美德跟相似的政治觀,三者缺一不可。因此,雖然她打從心底欽慕、在情感上及其他方面都依賴婆婆,但與婆婆政治立場不合,讓她感到很痛苦。談到自己的母親,溫蒂坦白承認:「她和我政治立場完全相同,但對我的人生從沒有什麼幫助,但婆婆卻一直都在我身邊,事事關心我。」她又說:「為什麼政治重要到我覺得必須賭上我們的感情?」她得到一絲頓悟。
但溫蒂中了頑固的希望的魔咒。「我覺得她在針對我,那些觀點就是對我的不尊重,」她解釋道。即使溫蒂真的成功說服了婆婆,讓這位年長女性投票給競選州政府職位的民主黨候選人,但她顯然完全沒有放下心中對婆婆的定見。溫蒂只是慘勝了一場,因為她們倆人的政治信念依舊存在明顯的差異。「我以為那次說服她,感覺會好很多,但卻沒有,」她承認,「不管她做什麼,我都覺得還不夠。」
溫蒂唯一能接受的解決辦法就是在政治上同心同德。「這是世界觀的問題,」她說。「川普在破壞我最重視的那些價值。我想給她一個機會,讓我們建立更深的關係。」但對溫蒂而言,建立更深的關係意味著,對方要默默接受她的政治思想大改造。而且她真心認為自己能做得到。她堅定地說:「身邊親近的人都覺得我瘋了,但我不覺得毫無希望;如果每個美國居民都努力去溝通,與投給川普的人取得共識,就可以往前踏出一大步了。」我個人很懷疑,這樣的雄心壯志可不可能成真,每個川普支持者若也都有同樣的企圖,不就會引發聖戰,拿政治理念相互對抗。最後每個人都在原地踏步,精神備受打擊,甚至更加生氣、失望。
歸根究底,溫蒂的問題不出在意識形態上,而是在心理狀態上。她無法承受,不管自己做什麼,婆婆都不會跟她立場一致。她心中的「另一個女人」是與她思想完全一樣的人。雖然親生母親與溫蒂的政治立場一致,在情感上卻沒有滿足她。溫蒂沒有克服這種嚴重的失落感,反而創造出完美母親的典範,於是她苦口婆心地說服婆婆,企圖轉變她的政治立場,不惜造成兩人關係的裂痕。最令人難過的是,其實這兩個女人真心地愛著彼此。
沒有人有能力單方面改變另其他人的思想或心意。人些人不想清醒地面對如此事實,所以不斷徒然付出努力,一邊妄想著不可能發生的結果,一邊逃避著真相。
溫蒂的問題明顯體現了頑固的希望有多頑強,也代表美國人民如今陷入的緊張局面。無法哀悼過去經歷的失落,也無法承認自己對他人的掌控力有限,在親密關係與政治議題上不斷惡性循環。在一段得不到對方回應、不可能實現的愛情中,我們總會不斷敲冰求火;同樣地,我們也會徒勞地追求雙方政治立場完美一致。在這種心態驅動下,我們永不會放棄,一定要把觀點強加在不可能說服的對象身上,珍貴的親密關係在這個過程中就會受到傷害。政治歧見會一直存在,這個事實令人難以忍受,於是內心不斷被驅使著要引戰,像是溫蒂與婆婆的那種親密關係,就因此被撕裂了。
在此動力驅使下,我們強迫別人愛自己,或是贊同自己,但兩種目的都註定要失敗,最終造成嚴重的傷害。事實上,比起追求無回應的愛情,接受政治分歧還算實際的目標。就算對方投給另一黨,你們彼此還是能擁有親密關係;就算今天都投給同一個人,也總會在其他重要的事情上意見不合,且你也控制不了。人生無可避免的是,親密關係總會有侷限,彼此在政治或其他重要領域抱持根本不同的觀點,但我們可以與此現實共存。
「頑固的希望」當然是貨真價實的希望,只是被扭曲了。不管我們怎麼努力,那個人都拒絕改變,為了不讓自己感受到失望的痛苦,只好不計代價地堅持這頑固的希望。只要不放棄改造對方的思想,就不用理解這是不可能達成的任務;不用認清自己實際上的影響力多有限,就不用接受沉重打擊。
最終問題不在於投給誰或支持哪一派,解決方法也不包括學習必要的辯論技巧、加強論點的說服力,或是改變、扳倒對方的思想。真正的問題是,我們以為,只有每件事情都意見相同,才有可能出現親密感。這類頑固的偏執想法充分顯示出,愛的本質、人際關係的底蘊與不滿,以及希望的本質都被嚴重扭曲了。
在越來越自戀的世界裡,另一個人不過是自身政治思想與感情的延伸,但事實上,只有接受並欣賞彼此不同的地方,才有可能建立真正的親密關係。否則,我們就只是在找自身的投射而已。
無論在戀愛裡還是政治議題上,感到無法要求對方順從自己,或幾乎不可能成功說服對方,都讓人難以忍受。要接受這兩件事,我們必須先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、失望以及孤單感。認清親密伴侶與自己根本上的差異後,就必承受如此後果。我們心中的世界模樣,沒有人會完全理解,也沒有人有義務接受,若能打破幻想、面對真相,就會帶來自由。放棄頑固的希望,心中真正的希望便會綻放,彼此展開交流、對話,進而欣賞對方特質。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在關係中互相重視、相親相愛,真正的希望才能浮現出來。
溫蒂要如何脫離她的困境呢?她得用不同的態度面對自己與婆婆的差異,並接受彼此的立場不會動搖,但關係也不會毀滅。在這樣的案例當中,她需要改變的是如何看待彼此意見不同,她得考量婆婆的價值觀以及個性,理解她的觀點,並且承認兩人的看法不可能每次都一模一樣,因為人生背景並不相同。親密關係中,每個政治立場不同的人都是完全獨立的個體,她婆婆也是。溫蒂猶如救世主般的滿腔熱情已經磨損了她與婆婆之間的信任,只有尊重對方的個體性,才能挽回局面。
節錄自:《在家不要談政治:擁抱不同立場,修補彼此的關係黑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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